万水千山读不厌 别有天地在人间
——读李立《沿着绵延起伏的山丘》(组诗)
(资料图片)
文/凌之鹤
事物只要有了理想的背景,诗就出现了。
——列夫·托尔斯泰
据我对李立诗歌不完全的阅读印象,他确实是行过世界多国、至今仍在继续漫游各地的诗人。他最近几年来的诗作,大多是对自己的自由行走与纵情漫游的诗意呈现,也是对其“地理诗学”的不懈探索。鉴于此,我认为李立是当代真正意义上的“行吟诗人”:他的行走游吟,未必是像孟浩然李贺贾岛等古代那样专注而浪漫风雅甚至是刻意为之的“骑驴觅诗”,但他行过之地,显然大都留下了其诗之记忆或痕迹;他潇洒地独行于天地间,看世界,观自在,读山品水,激扬心智,阅天下万象,赏异域风情,只是读不厌圣山灵水,思接千载,神游八极,怡然归来,眷恋和赞美的仍是活色生香的烟火人间。
【1】
与既往书写海外人文景观不同,《第三极》(组诗)是李立献给青藏高原及其生活在这片高原上,距离神灵最近的各族人民、包括生长于此间的珍贵生物的深情赞歌。(这绝对是来自“第三极”的天籁之音——如果让李健、刀郎或降央卓玛来谱曲并演唱,这些诗歌必然令闻者瞬间倾倒。)在某种精神维度上,李立以早已失传的神似荷马的风度——一种寂然独行而纯粹的行吟诗人之姿态,纵情放歌高原,他从容地边走边唱,对地处西藏、新疆境内的诸多令人神往且具有代表性的重要旅游景点(人文风情)或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以及生活在其间的众多少数民族,生存在那片山水里的珍奇植物与灵性动物,做了一次集中巡礼和唯美的呈现。纵横西藏和新疆辽阔的天地间,从拉萨到乌鲁木齐,从冈底斯山到天山,从赛里木湖到纳木措,从塔克拉玛干沙漠到雅鲁藏布大峡谷……这无疑是一次震撼人心的浪漫壮游,是诗和远方的完美融合与生动演绎,也是李立对自己发明的“地理诗学”的又一次生动实践。
对资深驴友或旅游达人来说,旅游俨然一次艳遇,大美风光洗心销魂,天高地阔的“人文课堂”如春风化雨,那种身心享受与精神激变非亲历不能言表。而对更多游客来说,旅游无非只是一种消费和消遣: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了景点拍照。至于问起旅游的观感体会,写诗不过是奢侈的想象罢了,那种紧跟着导游小旗子奔走的“逃亡式”旅游——大多数游客最后总是一脸懵懂:“到此一游”。如此而已。置身旖旎的自然风光中,仰望巍峨壮丽的雪山冰峰,面对湛蓝清澈的湖水,放眼辽阔无际的草原或浩瀚深沉的沙海,面对天地大美,有些人能发出天才般的佳言妙语,有的人只会简单地“啊——呀”惊叹,而更多的人只能沉默。
“文章是案头之山水,山水是地上之文章”。李立曾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诗中感叹过,“异国的星空,有我读不懂的空朦”。这一回,面对祖国壮丽的奇山异水,徜徉在惊世骇俗的大美风光中,“相看两不厌”,人与风景仿佛相容互通,心灵与自然和谐呼应,灵魂与天地精神亲切往来,真情流露而不能自抑,读懂了故国风光和民族风情的李立遂发出清新明快,真挚动人而近似“原生态”的礼赞与歌颂。恕我挑剔——这些诗章中还有部分固然存在炼句随意和分行略显任性,结体和语势稍嫌散文化的瑕疵,总体上读来浅显易懂,老妪能解,貌似清言淡语,其实语浅义深,言简义丰,绝非陈词滥调、千篇一律的泛泛导游语可比。
智者乐山,仁者乐水。李立的壮游行吟,表象上既有自我放飞、远遁喧嚣尘世的潇洒快意,实则亦有更多寻根找魂、抚慰心灵的智性追求,所以我们不妨将其及物抒情的书写视为一种颇具抱负的诗性修行——一种向自然万物学习,永远在路上的寻觅之旅。他行遍万水千山,归来也许满脸沧桑、行囊空空如也,就像“再别康桥”时风流倜傥的徐志摩,他轻轻地潇洒来去,虽然没带回一片云彩,但他的内心却是欢悦明净而自足的,——经过山水洗礼和万物的熏陶,他已然获得顿悟,其精神气质已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但这种变化并非埃米尔·齐奥朗式哲思的玄幻与虚无。齐奥朗在《思想的黄昏》里曾夸张地感叹:“站在阿尔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的峰峦上,我踩着脚下的云雾,依傍着白雪和蓝天,终于明白:
——各种感觉应该比高山的稀薄空气更纯洁——无论是人,大地或者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应该进入其中——令人心神迷醉的微风应该是瞬间,高处的旋流应该是视线;
——思绪像吹拂着蓝天和白雪的山风的喃喃低语,抚慰着此时不存在的万物的表层。在你的思想中,映现出以往渺无人烟的所有山脊,以及你曾经伤悼过的所有海岸。腻烦变成海边的音乐和山顶上的狂欢;
——“感情”不复存在。因为,能给予谁呢?一旦你不复是人,那么除了虚空的力量,就不复有其他“感觉”;
……
齐奥朗据此进一步断言:“每次旅行之后,进步的空话将你无可挽回地与世界联结在一起。你在发现新的美景的同时,受它们吸引而失去在你没有怀疑时培养你成长的老根。一旦受它们的魅力吸引,陶醉于它们所散发出的超凡的芳香,你就腾云驾雾飘向幻想的废墟不断扩展着纯洁的乌有之乡。”
很幸运的是,即使到了“天堂与地狱的入口”,李立似乎也没有陷入齐奥朗那可怕的玄思深渊中,“——除了生活在神经错乱之中,不能复活下去”,相反,他非常清醒而理智,就连“楼兰美女”的软玉温香,亦未曾让他腾云驾雾飘向那乌有之乡。
从这个意义上讲,李立之诗端然让我们发现,自然对人确有感染教化的功能,而这种自然雅正的美学教育却是不动声色、润物细无声的,大约可以从“环境影响人和环境塑造人”的角度来理解和认知。这种诗性的山水教化,是一种意外而纯粹的耳濡目染的结果。走过雪山、草原,穿过荒漠、戈壁,越过河流、湖泊,阅过胡杨、云杉,见过金雕、雪豹,领略风云变幻,他确实收获良多,而这些非凡的美学体验与感受,众多弥足珍贵的心灵顿悟和精神砥砺,已如百炼钢一样化为柔软优美的诗行/诗学。风光如画复如镜,在这山明水秀天地澄澈的风光宝鉴之中,李立不仅看见了真实的自己,也引领读者发现了不一样的自我。在我看来,这些纪游性的抒情书写,其旨趣还指向另一种类似“通灵”的探索与发现,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山水间也——不错,那里有通向我们心灵归宿的道路,有我们失落的高贵信仰,有我们人生存在的意义和我们渴望解惑的生死哲学。
环境伦理学之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在《哲学走向荒野》一书中曾如是说过:自然之道就是十字架之道。山月桂与泥炭藓也需要孤独,蚂蚁“似乎也有灵魂,值得人们尊敬”。
李立放下身段,放弃以自我为中心的朝圣般的行吟,让我们充分感受到自然的美丽和蕴藏在其间的丰富价值,——“蕴藏着一种风度,一份自信/自成气象”(《雅鲁藏布大峡谷》);让我们看到了天地间存在的一切事物的神奇与美妙,——“湖水把高原精灵的一举一动/描摹成一幅山水油画,镶嵌在天山悬崖/她们在微风中摇曳多姿,坦然,自信/那份坚持,令岁月动容”(《七月的赛里木湖》)。
在我看来,这也是生态文学迷人的崇高价值所在。
读罢李立这组行吟之作,不禁横起“万水千山走遍,归来仍是少年”的美好情怀。
【2】
“在中国人、特别是中国文人看来,山水比人伦距天道要近——山水总是在天道‘沉默的动思’中自然而然地呈现,鬼斧神工的‘美’正可警醒、拯救那颗世务中经营、飘泊的心灵”。(《散文卷首》2010年第六期)李立的这组诗,表面写风光风物风情,实质上写的是人的心事心境心灵;他特意描写、抬举和讴歌自然界神奇壮观的“第三极”,有意无意地将我们引向生命与精神世界的极高处。他虽然一直将目光投向高原旷野,但关切的仍是源自内心的感动与思想;揭而言之,他只是通过看天下风光来看自己的内心世界。因此,这组诗庶几亦可作风光与心灵考察之诗性成果观。
我们可以通过李立这组诗中出现的几个关键词或他执意书写的价值倾向,对此作一番简洁的审美分享:这些诗歌着意发掘和致力呈现的与其说是罗尔斯顿真诚赞赏的自然潜在的内在价值,勿宁说是我们内心一直渴望和追求的美与力量的源泉和光芒。
归宿
少陵野老曾感慨,“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人生何处是归宿?苏东坡说,此身安处是吾乡。身体不必说,心灵/灵魂的归宿/归属感,无疑是我们此生最重要也最介意的精神安慰。树高千丈,叶落归根。风雪无情,明月有意,出发必然意味着归来。人在旅途,无论面对怎样的诱惑或挑战,无论风和日丽还是雨雪纷纷,无不希望在天黑之前找到个温暖的落脚之地。终生飘泊奔波之人,尤其需要一个理想的归宿。
马原在《冈底斯的诱惑》中有这样一段让吾心动的独白:
她太美了,她的美和我和人们拉开了距离,她成了一种象征。就像花朵、雄鹰、大海、雪山这些东西一样代表着某种精神上的东西。美丽的姑娘比任何人都更能让人直观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感受到生活的价值和意义。这么说有点抽象,我有时觉得因为姑娘们,特别是因为那些漂亮姑娘人类才生气勃勃地延续和发展……
冈底斯山无疑就是生机勃勃不容亵渎的神圣之美的化身。同样为“世界之轴”冈底斯山之大美所震撼,李立却以不一样的感受试图来回应这种诱惑。在《冈底斯山》一诗中,诗人遗憾地感叹自己因“错过”而无缘成为这座众山之主的一块基石、成为一条冰川、一棵青草、一棵大树,未能成为寺庙中一根精美绝伦的画梁、诸河中的一滴活水。同时,当他惊异地发现万物皆有宠爱且各安其所而孤独的自己却没有归宿时,遂萌生了“献祭”的惊人夙愿:
绵羊拥有阿玛慈悲的宠爱,牦牛拥有
青草辽阔的宠爱,山顶洁白无瑕的雪,拥有
蓝天和阳光浩瀚的宠爱,野驴,藏羚羊,狼,熊
它们已各就各位,在你慈悲的怀里。而我
没有归宿
那么,请借山腰神圣的石阶一用
让秃鹫用我卑微的躯壳驱赶饥饿,再叼着我的灵魂
远走高飞
这种强烈而迫切的牺牲意识显非出于一时冲动,而是出于真诚自觉的奉献理念。如此独特且壮烈的内心体验,非置身冈底斯山这样崇高壮丽的雪山面前不可能生发。这种献身精神,李立在《天葬》中借藏族人的“布施”行为作了深沉的彰扬和清晰的阐述:
灵魂是永恒的,死亡
只是不灭的灵魂与陈旧的躯体的分裂
藏族人转山转水,积德累功,行善好施
最后用用旧的皮囊,喂食鹰和胡兀鹫
来完成人生最尊贵的终极布施——
舍身布施
是给予,亦是重生
《在天山天池》一诗中,诗人嘲讽那些既牵强又扯淡的无稽传说,面对冰清玉洁的天池之水和天山之顶一尘不染的雪岭云杉,仰望掠水而高飞的黄金雕,他幡然醒悟:
凡夫俗子,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我的归宿,在人间
信仰
生而为人,须有雅正的信仰;唯有崇高的追求,人生才得以圆满。不知从何时起,我们之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丧失了理想信念。信仰的迷茫与丧失,让一些人迷失了前进的方向,一些人则误入了万劫无归的歧途。李立确乎深信,信仰的力量,足以战胜人生里一切的艰难困苦,彻底改变人类生存的恶劣困境乃至命运,进而翻天覆地创造美好的生活/人生。信仰如诗,信仰象征着生命与希冀。激活生命力的诗和信仰都值得讴歌礼赞。《车过石河子》——你看,曾经死寂的荒漠戈壁,在劳动者持续挥舞的锄头下,已变成棉花、甜菜、玉米和西红柿新生的乐土,一生挺直腰板的劳动者和一直挺拔的白杨树如绿色卫士,已取缔了梭梭草、红柳树、鹅卵石、沙砾等野蛮傲慢原始的土著统治,“他们在,风沙就不敢造次和肆虐”:
风扬起,不再是沙尘
是绿波,是希冀,是诗意盎然的《绿风》
车过石河子,我一次次回头
阅读劳动人民发表在戈壁滩上的这首长诗
磅礴,恢宏,郁郁葱葱
“地窝子”这种低矮简陋的房屋——“如土拔鼠的窝”,我是从李娟那部溢满生命气息的荒野生活简史——《冬牧场》中熟知的,作为人类在极端气候条件下的栖身之所,它俨然是人类生存智慧与乐观精神的庄严具象。在《地窝子》一诗里,诗人进一步赞美扎根荒漠,谦卑而信仰坚定的劳动人民不畏严寒酷暑,相信青春,想信信念,相信美好的事物和满腔热血,“相信盐碱地,硬不过信仰的锄头”。“信仰的锄头”——这一生动形象而有力的比喻,让我看到信仰的锋芒与力量,它是勇于实践和艰苦奋斗的精神重器——像劳动者手中不懈地向天空高举,又奋力向大地挖掘的锄头。在《那拉提是“有太阳”的意思》中,诗人通过对逐水而居的哈萨克人“互相帮助,团结友爱,一家有难,八方支援/迄今没有乞丐,小偷和离婚夫妻”的赞叹,赞美信仰的神奇与伟大:
当一个民族信仰善良,懂得感恩
心中就是时刻装着一颗太阳,就会变得强大无比
像那拉提山顶上的雪,不论世事沧桑
始终洁白,拒绝融化
“人生无信仰,万古如长夜”。诗人还满怀热忱地赞美迄今守祖训、遵族规、尽道义、同甘苦,生活简单,性情豁达,好客友善,乐观开朗,知足淡泊的“最后的罗布人”;赞美维吾尔族重信誉的传统美德,赞美“吃得苦,霸得蛮,舍得死”的湖湘精神;赞美藏族同胞的虔诚、坚韧与布施大义。看吧,《从拉萨去日喀则的公路上遇朝圣者》——那些络绎不绝,风餐露宿,面色庄严,三步一磕,五体投地,庄重地表达“身”敬、“语”敬和“意”敬的朝圣者,他们不畏道远且险,“站立是高山,匍匐是长路”,一心朝向圣地。难怪——
冈仁波齐的白雪千年不化,一半是
因为感动,一半是因为等待
难怪——《大昭寺门前的青石板》,那些严重磨损的梯子,会让“等身长的深深印痕,被磨得像镜子/光滑铮亮,天地可鉴”。再看那“人模佛样”,这是何等令人神震撼的奇迹:
青石板吸收人间精华,经年累月
不知不觉间,已修炼成佛
凹凸有致处,越来越具有人模佛样
生死
曹孟德忧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自古迄今,凡世间之人,无论富贵贤达,智者庸夫,大多为生死问题所困扰。帝王将相渴望长生不死,乡村野老期盼长命百岁。理智而聪慧者皆希望平生活得淋漓通透,死得魂归其所。而关于生死的终结问题,哲学家们无法从世俗的立场说清道明,即使强势的宗教亦未能以神学的妙理给出令人心安悦服的答案。行走在苍茫天地间,李立对人类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也颇多思量。《在霍城薰衣草之乡》一诗里,诗人为人间纯洁之爱祝福,为“身穿白色礼服的新郎新娘”祈祷,“愿这一刻的浪漫/可以温暖人们孤寂的一生”。他坦率表白并为之惋叹:
蜜蜂把生计,绑在腿上
奔波一生,我什么也不想要
如果可以,我只想把自己
埋下去,拒绝呼吸,不贪婪一生一世
天长地久是多久?苟且一生
太久,纯粹一世
太短
在世人浮躁奔竞的时代,盲目地奔波、苟且一生到底有何意义?木心在《同情中断录》扉页题辞云:“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据我悲情的观察,这世间有多少人,因为没有高尚的追求,更谈不上任何美好的付出,他们仅满足于吃饱喝足,毕生无所作为,只是像死了一样寂寞地活着。这平庸乏味的人生世态诚然令多情者黯然神伤。李立忍不住托物明志,慷慨表达了自己向往的“生死观”:活着就要始终保持优雅,生的伟大,活得巍然;死了同样要留下名节,死的光荣,重如泰山。所谓“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华白日悬”是也。他借《塔克拉玛干沙漠里的一棵胡杨》,——一棵傲然扎根于沙漠中,能听懂沙鸣,善于从跋涉者的白骨和思想中汲取沧桑的灵感,不畏寒冷、干旱、狂风和沙尘暴,娴熟于从生死游戏中转换角色并不断构思新生经典情节的胡杨树之口骄傲地宣称:
我优雅地伫立,在岁月的边缘,屏住呼吸
一千年,即便是死了
都跟活着一样
也许就是这一棵活得光明磊落而颇有风度的胡杨,当它在《我的楼兰》中再次出现时,尽管它已风干,但“为了印证她的传奇,传承后人”,它毅然无悔地化为了伟大的路标:
伫立了数千年,死了,也要一丝不苟地
挺直腰杆,以便给后来者指明方向
与大漠戈壁中的胡杨相仿,傲然挺立在天山雪岭的云杉群落,则表现出另一种令人景仰的尊严气象和壮烈情怀:
大雪可以征服天山,可以
暂时改变天山的海拔和模样,可以令
坚硬的岩石风化,碎裂,崩坍
而雪岭云杉,不论飞沙走石,白雪皑皑
还是明媚春光,始终坚持一个信念:
活着挺拔,倒下成梁
智慧
印第安人有谚语云:“放慢你的脚步,好让灵魂跟上你的步伐。”阿尔卑斯山谷中有句广告语:“慢慢走,欣赏啊!”这两句话昭然表明,俯仰天地,从容如闲庭信步,淡定看花开花落,乃人生行走之智慧。除却传统诗歌固有的“兴观群怨刺”的主要功能,我们从李立的诗歌中隐约还发现了一种新的功能加持或意义增值:我以为就是那些闪烁在诗行间予人启迪的可贵智慧,它是心灵瞬间的颖悟与感动,也是灵光一闪的思想发现和情绪反映。
世间的一切美好抑或苦难,只有承受了,看懂了,欣赏了,放下了,我们才会被感动。且看,《在拉萨》最后一节,李立为何难免潸然?
天堂把牦牛种在草原
白云把我种在拥挤的拉萨大街
雪山把泪滴,种在我的眸子上
好一个“种”字了得!人在熙熙攘攘的拉萨街头,诗人忘却了尘世繁华,其心已随圣洁的雪山冉冉升起。这是一种升华了的无言的感动。这份感动,只能以同样干净的泪水来回应。
在《我的楼兰》结尾,诗人居然听到了自己灵魂的抽泣:
瞅着这片土地,我仿佛隐约听到了抽泣声
一些来自地表以下,一些
来自我的灵魂深处
伊索寓言里那只吃不到葡萄的狐狸,抱怨甚至散布谣言说葡萄是酸的。这是不能也不愿正视现实的虚伪表现。在《吐鲁番的葡萄还没有熟》一诗中,诗人既赞赏维吾尔大叔珍重的诚实和信誉,也不无幽默地表达了自己勇于面对现实的淡定与豁达:
诱惑无处不在,而我,即便是吃不到葡萄
也不说葡萄酸
在坎儿井,面对来路遥远、圣洁而格外珍贵的一泓清泉,李立情不自禁提醒人们:
再凶猛的动物,在喝水的时候
都得低头。来坎儿井汲水的人,不论男女,老幼
请放低身段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低矮且没有神仙居住的小山,必须有“个性”,才可能有令名。在《火焰山》,面对寸草不生,毫无任何生命气息,形象毫不起眼,“绻缩在吐鲁番盆地,低到/海平面之下,脾气还十分火爆”却因为沉默而显得强大的火焰山,李立坦言:
世间万物,假若没有一点个性,充其量
你只是一座无名小山
在一个物欲横流而权力通吃天下,诗性消退,个性受到无端争议、排挤和无情打压的社会,他批评的当然不只是一座山。隐藏个性或不敢张扬血性的人,读此诗情何以堪?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与李立在《悉尼湾》所见的“海水蓝得有些虚伪”迥然不同,纳木措的水蓝得让人心生敬畏——站在纳木措这个蓝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最高的天湖面前,仿佛面对圣洁睿智的世外仙姝,再傲慢的王侯都不敢造次。《纳木措之错》使人冷静思索。纳木措何错之有?她让人惊艳销魂的至美没有错,——错的不过是目光短浅的凡夫俗子!这是多么神奇的经验:捧一捧清水洗净浊眼,才惊觉自己的渺小;经由这湖水的洗心浴魂,心有灵犀的读者亦像诗人一样恍然大悟,人生里的诸多困惑与纠结,刹那得以冰释,转眼云开日出:
纳木措之错,还可以
预卜吉凶祸福,可我不是“命大”之人
我问过众多高低大小不一的玛尼堆,和环湖的
蹄印,石子,砂砾,小草,无名小花
突然发现自己何其渺小,我捧一捧
可洗涤灵魂的水洁面,水中呈现
沧海一粟的本来面目,我花去大半生精力
也没弄明白的道理,片刻
纳木措就给了我答案
在《新疆,新疆》一诗中,他毫不掩饰地赞赏八万湘军在新疆抗御外侮的湖湘精神和八千湘女上天山的湖湘气概,质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古训,认为人们只要具有艰苦、坚韧、卓绝的奋斗精神,就能建设幸福美好的生活。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祖宗说的
也不是全对,垦荒造田的军民把荒漠戈壁
变成塞外江南,是人养活了这片死寂千年的土地
骏马,牛羊,小麦,棉花,玉米,大枣,苹果,葡萄,哈密瓜
就是一座座纪念碑,铭刻着艰苦,坚韧,卓绝
耸立在祖国的大西北,千年,万年
海子曾经说过:“作为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不能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李立在阳光下或风雪中行走,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赞美那些必须赞美的,他的诗歌虽然不是烈火,却有一种月白风清的高旷情怀和泼辣任性的快意机智。
古人云:睹标志,发怨俗之兴,见精洁,动出尘之想,名曰“清兴”。独行苍茫,傲立高处,李立不只会横起“清兴”,而且亦偏尚“清狂”——他不仅耽恋于“书生留得一分狂”,而且希望成为雪国冰峰间那一只纵横无羁自由来去的雪豹。
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开篇写道: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在马塞语里被叫作“鄂阿奇—鄂阿伊”,即神之居所。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李立的《雪豹》,似乎对此给出了一种令人信服的解释。在题为《雪豹》的诗中,李立以拟人化的口吻,让一只身披白雪,具有火眼金睛,身轻如燕,攀岩爬坡如履平地,将昆仑、天山、唐古拉、冈底斯和喜马拉雅当梅花桩,把悬崖、冰川、沟壑、峡谷与激流做沙场的雪豹平静地独白:
星星仿佛触手可及,那些绚丽的虚无
不是我想要的,我喜欢蹲在一块岩石上俯瞰
穿梭在尘世间的功名和欲望
这只行踪诡秘、猎杀和生存技艺高超,生活在猛虎和狮子都无法抵达的高度上的雪豹,恰是诗人理想的化身。据我悬揣——这只雪豹更多源自深沉的意念——它无疑是我们内心深处渴望的一种野性和自由精神。
【3】
在阅读《第三极》这组诗时,我总会想到谢默斯·希尼评论约翰·克莱尔早期诗歌的一些洞见。希尼称赞以“农民诗人”闻名的克莱尔涉及花草鸟兽和农村发生的小事的一些诗,写得“似乎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说,克莱尔一生写了几十首包含惊喜的观察的诗歌,“它们都能明显地带有那种突然发现自己在正确的道路上全速前进的兴奋,那种抓住线索追踪而去的激动,那种冲刺与跨越障碍的快感”。与克莱尔的诗歌美学效果相似,李立的这组诗亦“包含惊喜的观察”,它们一定程度上“能够抓住读者的呼吸,在身体上对读者造成一种积极的控制”。比如《七月的赛里木湖》第二节:
金莲花,银莲花,马先蒿,勿忘草,软紫草,团扇荠
天山报春,布赫黄耆,铺地青兰,薄叶美花草,钟萼白头翁
还有那些低头啃草的白云
策马飞驰的少年郎
摆拍婚纱照的新郎新娘
他们的喜悦溢于言表
如此铺张,如此画面感极强的极美场景,端然让我们感觉“乱花渐欲迷人眼”。
再如《“天堂与地狱的入口”》第三节,你看——前通天堂后接地狱的加拉村那个静谧的院子,它分明是富有生机的人间景象,却绚烂如最初的乐园梦境:
古朴宁静的院落里,满墙的旱金莲
满院的波斯菊,格桑花,大丽花,四季海棠
花期交错,常开不败
牛儿安静吃草,红色屋顶氤氲炊烟袅袅
同样用出色的快照式或蒙太奇镜像推拉摇曳生动地呈现自然风光的还有《读果子沟》《车过石河子》《那拉提是“有太阳”的意思》《天山雪岭云杉》《纳木措之错》《雅鲁藏布大峡谷》诸诗中的若干诗节,——那些呼之欲出扑面而来芬芳可嗅的花草和呼吸可闻的野兽历历眼前,诚如希尼所谓,“有时候生动准确的印象纷至沓来,让目不暇接的读者无法不致力于即刻的应对。这些印象本身都不算很奇特,它们造就的诗也并不眩人耳目;这种诗的不凡在于它朴实无华的欢乐,对世界上的事物层出不穷的状态抱有完全激活的热爱”。
李立的“地理诗”系列俨然当代诗坛一道令人沉醉的自然景观,这些诗并不以讨好讨巧的华丽形式和稀奇古怪媚世惊人的内容哗众取宠,但它们确实像抓痒一样巧妙触及并恰当地表现出一种“朴实无华的欢乐,对世界上的事物层出不穷的状态抱有完全激活的热爱”。
李立尝自谓,作为领略过世界上名胜古迹最多的那一小撮人中的一员,自2017年起,他就萌生了从世界地理诗歌入手的创作思路。他相信这一诗学实践“说不定拨开云雾见明月,别有洞天”。果然!他的系列世界地理诗歌获得了读者的青睐。《西行记》组诗还获得了首届博鳌国际诗歌奖。庄伟杰在为其撰写的颁奖词中如是评价:
李立具有开阔的文化视野和精神向度,善于以直觉贯通感性和理性,并以灵动的结构、语调和节奏,将自己对世界和生活的理解,融于精心选取的意象中,去营构心灵化的诗意空间,渗透着人文关怀和批判意识,力图实现“个人对抗美学”的诗歌气质和抱负。《西行记》系列诗作,通过异域风情的观察和思考,与人生、历史、现实进行心灵对话,去践履自己的美学主张,完成个人的精神独旅。其敏锐的触角和自由穿行的艺术力道,拓宽了汉语诗歌写作的可能性。
显而易见,《第三极》(组诗)则是诗人对西藏、新疆风光、风物和人文风情的观察和思考,是诗人“与人生、历史、现实进行心灵对话”的又一诗性收获。
李立的“地理诗学”实践,一方面自然巧妙地体现出他自身具有相当的阅历、见识、激情和学养,一方面也自信沉着地表达了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这是他作为一个优秀诗人成熟的表现,也是他诗歌至为醒目的辨识标志。但我对其孤标独倡的所谓“地理诗学”——仿佛只是一个噱头式响亮的口号——目前表现出来的同质化的写作模式(或曰“主题+结构”形式)有所警惕。姑容我戏言,以《第三极》(组诗)为例,我可以用最简单的数学语言或方法提炼出李立诗歌创作的基本模式:“地理或事物名称(诗题)=风光描写+思想感悟”。这种写作模式固然简洁明快,李立已玩得风生水起得心应手炉火纯青,但它作为一种诗歌模式绝非李立首创,更要命的是,它容易被模仿,被复制,被批量“生产”。想象一下吧,面对同样的风景,你作为摄影高手,可以用装备精良的高端相机拍出杰作,但一个对摄影艺术一窍不通的门外汉,他同样可以用像素极高的智能手机拍出精美照片——此时,作品已说明一切,至于我们一向引以为傲的所谓艺术情怀、眼光甚至专业素养,说来已属多余也。
也许是我杞忧太甚,令人欣慰的是,李立显然不会满足于目前的创作成就,一如他不会停下追逐远方的脚步。他在其诗歌随笔《海中央,澳大利亚诗意盎然》一文中清晰地表达过自己的诗观: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当世界万物通过心灵的窗口,进入灵魂深处,经过筛选,加工,过滤,吸收,消化,去其糟粕,取其精华,潜移默化,成为自己生命中华丽的一部分,这些生命的感悟必定是字字珠玑,感人肺腑,刻骨铭心,能让闭门造车,无病呻吟者相形见绌。双脚打磨出来的诗篇,将具有山的巍峨,路的蜿蜒,水的无形,日月的华光。”
李立相信“走出暗室,走出自我,走向远方的大千世界,拥抱阳光,人生必将风和日丽,海阔天空”。他说,“澳大利亚的国宝树熊性情温顺,憨态可掬,十分招人喜爱,它是从有毒的桉树叶中提取营养,维持生命和繁衍后代的。诗人也理应如此,要从人世的险恶、悲愤、伤痛、磨难、不幸中淬取豁达、积极、乐观、奋发、拼搏、向上和抗争的营养物质,喂养自己的品性和格局,像春蚕一样吐出丝来,使之成为人类文明的宝贵财富”。大道明乎也哉!我们对李立“吮毒汲精”的诗学炼金术满怀期待——春蚕尽可吐丝,蜡炬必须高燃,万水千山喜无恙,天地逍遥看诗人。
(原载《当代中国生态读本——倾听一片萌芽》,远人主编,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
凌之鹤:本名张凌,回族,公务员,1971年10月生于云南嵩明。
诗人,评论家。云南省作协会员、昆明市作协会员,昆明市作协理事,昆明市网络文学作家协会会员、理事,曾任嵩明作家协会主席。创办纯文学民刊《滇中文学》并任主编。16岁发表处女作。常用笔名有荆棘鸟、安兰、凌之鹤、小李伊人、西门吹酒。作品散见于《中国艺术报》《滇池》《云南日报》《休斯敦诗苑》《小说林》《诗歌月刊》《散文诗》《星河》《山西青年》《文艺评论》《大家》《边疆文学》《江西散文诗》《译林书评》《湖南文学》《当代中国生态文学读本》等刊物。著有《醉千年:与古人对饮》(2012)《独鹤与飞》(2015)。另有《为文学祭春风:凌之鹤文学评论选》《人间酒话》待出。在《昆明青年》《女性大世界》发过诗歌专辑;曾入选《春城晚报》山茶副刊“诗坛星座”、昆明红土地诗坛新生代、“昆明青年诗人20家”。曾获首届滇云网络文学大赛提名奖、第二届滇云网络文学最佳评论奖、第四届滇云网络文学大赛佳作奖、2017年、2019年《滇池》文学年会奖。有诗作入选中国2003、2009年度优秀诗歌选集,有散文作品入选云南作家精品文库《散文卷》。参加过“大益·中国中青年作家岳阳峰会”。担任过云岭杯中华诗文诵经典诗文写作大赛评委、滇云网络文学大赛初评委。
李立,当代行吟诗人,环中国大陆边境线自驾行吟第一人。红网《李立行吟》专栏作家。主编《中国行吟诗歌精选》年度选本。作品见于《诗刊》《人民文学》《花城》《天涯》《芙蓉》《西部》《诗选刊》《扬子江》《星星》等报刊,获诗歌奖项十数次,出版诗歌、散文、报告文学集共6部。